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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吃著溫暖的蕃薯,坐上熟悉的長椅,卻望著冰冷又陌生的公園。那種苦澀卻又甘甜的味道不斷的纏繞我的味蕾,是因為只有我在吃嗎?

  那天不知道因何事而和媽媽鬧彆扭了。消停後,我隨手拿起件棉襖,抓了把銅板,擱下句狠話,然後箭似的衝出了家門。出門時我故意放慢了腳步,目的是希望媽媽會追上來,哄我回家。誰知快走院子了,卻仍然沒有任何追上來的跡象。於是我把心一橫,加快步伐,向著大墟市的方向跑去。小時候的家位處三不管地帶。當中大墟市更是三教九流的聚散地,煞氣沖天,小孩子連靠近也會哇哇大哭。大人們亦視之為禁地,再三叮囑家中的孩子不可接近。當時我也不知是腦充血還是叛逆心作祟,總之就是一股腦的衝向生人勿近的地方。

  站在禁區的跟前,我怕了。只見墟市座落在由數棵樹交織而成的樹蔭底下,攤檔不斷伸延到路的盡頭,最後融入樹影當中,變成了黑色的一團。同時,整座墟市也被鐵絲網所包圍。灰白的網上印有不知是鐵鏽還是血跡的暗紅斑駁,中央穿了個人立高的破洞,估計是門口。一塊刻有箭頭的木板懸掛在門口之上,搖搖欲墜,為四周增添多一份的頹廢。冬日的寒風無視我的顫抖,不斷的拍打我的臉頰,卻使我沸騰的腦袋冷靜下來。正當我猶豫着是否應該回家時,身後突然響起一陣囂喝聲。我嚇了一大跳,接着就頭也不的走進了墟市,躲進了一旁的小攤去。直到叫囂聲散盡,心仍然怦怦在跳。

  確定人聲已經遠去,這才捏緊雙手,走三步停兩步的向著出口走去。然而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走在那麼安靜的古道上,身後突然響起一陣咻咻的喘息聲。心頭一慌,雙腿一軟,整個人就摔在地上,雙手抱著頭大叫。大叫過後,喘息聲倏然消失。雖然心感奇怪,但卻不敢鬆開手,頭仍舊死死的低下。驀地一隻大手輕輕的搭在我的肩頭上,使我緊縮的身體霎時放鬆下來。慢慢的轉過身,卻見一名紗布封喉的老頭推著手推車,用銅鈴般大的眼睛瞪著我。他見我轉過身就咧開乾裂的嘴巴,對我呀呀大叫。我見他怪模怪樣,不由然的歪歪頭,告訴他不明白他在說甚麼。語畢,他從衣袋掏出一團縐紙,仔細的攤開,再掃平伏,然後一臉珍重的從中取出一枝鋼筆,在手心勾畫起來。不一會,他就把手心轉向我,上面龍飛鳳舞的寫了「沒事吧」三字。我還未回答,他又大叫起來,一把抓住我的手臂,風風火火的拉我走到一旁,示意我坐下。他就蹲下身子,將我的褲腳向拉到膝蓋處。這才發現兩腿膝蓋處已經滲出血水。他雙眼緊盯著我的傷口,從手推車中拿出小水壺,倒出熱水到蓋子,待擱涼後才往我的傷口倒去。半涼的水接觸到傷口,感覺刺刺的,冰冰的。洗走了礙眼的血水,也洗走他與我的距離。

   待料理完傷口後,我才惘然的說了聲「謝」。聞聲,他抬起頭,咧嘴一笑,轉身朝手推車中掏出兩根熱騰騰的煨蕃薯,遞了根大的上來。我愕然地捧著那根煨蕃薯,呆在長椅上,不知所措。他見我呆在一旁,就搶走我的蕃薯,把煨焦了的外皮全都扯掉,再輕輕的放到我的手心上,並在他手心上寫下「嚐嚐」。只見他的字銀勾鐵劃,使人不明他為何不以之謀生。我滿懷疑問的咬了一口蕃薯,才發現這煨蕃薯比以往的好吃多了。不但比以往的甘甜,更有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焦香,令我不自禁的大讚「好吃」。他聞言,大笑,把自己的那根也推向我。我說不要,推回給他,他又推給我。雙方僵持不下。最後,他還是分了一半給我。造成一老一少共吃於長椅上,卻不言笑的奇景。這一吃,時間就到了黃昏。正當他推著車轉身要走時,我把久藏的疑問問出。誰知卻換回「說不得」三字。我呆了呆,走到他面前寫下「字很美」和「筆也美」。見字,他笑了。最後,我又寫下「教我好嗎」他點了點頭,又笑了。

   第二天,我又跑到了墟市。他一如承諾的來了教的寫字。然後,兩人坐在長椅上吃煨蕃薯,漸漸的聊開了。這才知道他很愛說話,內容更是天南地北,而我樂於當一名小觀眾,看他「說」故事。

譬如他原來是枚兵,不過是通訊兵。

譬如他是被射啞的。

譬如他的煨蕃薯是有藥效的。

譬如他有一個兒子。

譬如他兒子最喜歡吃煨蕃薯。

譬如他眼見兒子病死,卻無能為力……

天氣很冷,但吃著他的煨蕃薯,卻是溫暖得很。或許因為這樣我對煨蕃薯有着一種莫名的情愫。那不是源於對味道的眷戀,而是喜歡和他坐在長椅上,用小手緊緊的包裹蕃薯,感受着那帶香的熱氣,欣賞着那白煙嬝嬝上升,然後在劃紙聲的伴奏下,一口咬下去的過程。

  日子冉冉逝去。有一天,他說要送我回家,因為那幾天墟市不太平靜。我欣然答應,還說要介紹他予家人認識。誰知一踏入院子,大人們就一下子湧上來把我和他分開。一批押著他往外走;另一批則帶我往內走。甫入門,媽媽就叫我到她房間,低聲問我結識他的經過。我把一切如實的和盤托出。雖然不知有何過錯,但心裡卻慌得很,只覺得媽媽誤會了他。媽媽要我不可再與他見面。我說不要。她揚手就打,一掌一掌的搧在我的臉上。巴掌搧得我屈服,也搧得我的心疼痛。最後,她把我關在房間,並禁足三天。我從房間的窗口看到他從樹林一拐一拐的走出,向我笑了笑。那時我哭了。

   第二天,他拿了帖子和蕃薯來。我不敢收,也不敢看。只知道關上窗簾,但黑影卻一直出現在窗簾上,靜靜的掛在簾上,直到天也黑了,才看不見。第三天如是。第四天也如是。然而,我卻只知道別開頭,無視他,不認他。

   到了第五天,他一如以往的來了。不同的是他只是放下東西,扣了扣窗子就走了。我心知不妙,馬上打開窗子。他人呢?不見了。只剩下一根蕃薯、一束帖子、一個木盒和一張信紙。我把信紙從木盒下抽出,只見上畫了幅畫,畫中孩子正低頭吃著,老人則低頭寫著,相同的是他們正笑著。畫背則是他的煨蕃薯做法。打開木盒,裡面是他的鋼筆。帖子是唐詩。我拿起蕃薯,扯開皮,咬了口,卻是苦的,苦到連淚也掉了。

   蕃薯吃完了。多年過去,彼得三次不認主,那三次的否定,那三次的無視,那句「主預知到這事的發生,而彼得也認為自己不會不認主」,總會勾起那一次的傷痛。那一次的傷痛是負人的起點,時間愈長,傷口愈深,自責愈大,恨意也愈重。我恨我懦弱,我恨我無情,我恨我欠他一聲抱歉……

   人一生不停負人,也不停被人負。或許這一切也只是人生的不得已。但一聲「對不起」能排解一切嗎?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。」要排解,就先要放下。放下他給的蕃薯,放下他給的帖子,放下他給的鋼筆,放下他給的回憶……

   放下,談何容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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